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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顾不上挑带子,随便找个长凳,坐下就聊。
老太太姓吴,来自沈阳郊区新城予,穿一件老式的黑呢短大衣,长得慈眉善目,实实在在。
手背麻约约的,手指也发糙,没有粗活细活的长期磨砺,断然成不了这个样子。
八成她是哪个留学生的家属,办到美国来,看看孙子,做做家务,房前房后见缝插针,栽三把韭菜两把葱。
今天有空了,就到这里转转,租一盘录像带消遣。
纽约的带子,红的血红,粉的艳粉,搂搂抱抱,杀杀砍砍,未必合老人的心思。
她应该喜欢评戏或者二人转,可能还会咿咿呀呀唱两口,比如《茶瓶计》,比如《小姑贤》。
这一次我没全猜对,老吴太大喜欢东北地方戏不假,说她是家属也不错,但却不是当今留学生的老人,而是前国军的妻眷,念过私塾和国高,算得上很有来历了。
多年前她随丈夫从大陆东渡台湾,后来又辗转到了美国。
她的丈夫也是沈阳人,戎马半生,官至上校。
假如这些年我的岁数一点儿没长,仍然停留在少年时代,相信我的反应会很强烈。
国军!
上校!
这两个词可不简单,能引出一长串让人心跳的东西:大盖帽,小配剑,白手套,长筒靴,鞋根儿周围非常厚实,好像还钉了铁,以便提到蒋委员长时啪地一磕,打个立正。
给我上!
谁不上我毙了谁!
不是我们无能,是共军太狡猾了……等等等等。
然而,我已经老大不小了,又赶上见怪不怪的多元社会,出国后阅历更是大增,因此,我只是摸棱两可地说了声挺好,并不是特别的惊讶。
老吴太太提起往事,语气也很平淡,仿佛在谈针头线脑一类的家常话。
她哪里像个官太太,她那双手勤劳朴素得可以纳鞋底子。
补靴子可能也行。
在纽约的洋氛围和华人聚居地的粤语环境中,听她用醇厚的乡音讲话简直是一种享受,眼睛一闭甚至有回家的陶醉感。
我家在沈河区,沈河区的北边是皇姑区,再往北走,穿过楼群,穿过铁路,穿过河流和小湖,就是新城子区的大片庄稼地。
我念初一时曾到那里的一个村庄参加过夏锄,夕阳西下,暑气渐消,齐腰深的苞米黑绿黑绿的,冒着清甜的香气,用乎一握苞米杆儿,凉津津的特别好受。
夜幕四垂,年轻的女教师素于一挥,我们便七长八短、高高低低地唱起来:天上布满星,月牙儿亮晶晶,生产队里开大会,诉苦把冤伸……
老吴太太说出她家所在的村名,问我当年去的可是这个堡子,我说记不清了。
她有几分失望,又详细打听我父母家的住址,听说住在三经路,便很兴奋,露出不胜向往的神情。
她似乎对那一带很熟悉,一连提了好几个街名和老旧的建筑物,还提到市府广场的那幢咖啡色大楼,说抗战胜利后,全市开大会,老蒋和宋美龄就站在楼上,向欢呼的东北百姓频频招手。
当时老吴太太还是没出阁的黄花闺女,也在场,穿一条蓝色的旗袍,激动得直想掉泪,嗓子都喊哑了。
我说我也在市府广场开过会,庆祝十一,批判&ldo;四人帮&rdo;
什么的。
参加会的官员也不少,挤挤擦擦都站楼上,只是没有特别大的,最高才是省委书记,离得又远,隔着人山旗海,军警民兵,根本看不清长的什么模样。
老吴太太笑说,中国人就是爱开大会,吾们开完了你们接着开。
我说现在不怎么开了,再说那个楼也不行,矮爬爬的,跟周围一些摩天大厦、玻璃大厦相比,灰头上脸,黯然失色。
广场倒是扩大不少,一律种上青草,围上栏杆,不准进去耙踏,谁进去罚谁款。
两个老乡相识之后,经常在法拉盛的音像店见面,因为都是同一时间租带,所以差不多是同一时间还带。
租完了还,还完了租,转眼冰消雪融,春风拂面,我与老吴太太已经很熟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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