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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老爷最愿意一遍一遍回想的,还是年轻时候的自己。
拖着旧朝的发辫,走在异国的街上,还不觉有什么羞辱的,该嘲笑的是那些色目短发的洋人,怪形怪状,够上下品论半晌了。
他也不记得那是怎样一种感受了,一面鄙夷揶揄,一面又向往靠近,沾了洋人习气,吃面包片抹黄油,喝下午茶咖啡加糖不加糖,都值得他回国后自得半年。
年纪愈大,嘲讽就丢掉了,愈发憧憬外国起来,爱屋及乌,连那时的自己也光辉,也值得憧憬。
年轻时的他其实是值得憧憬的。
被父亲强制塞进了留洋的名册,刚开始还满腹牢骚,真到了国外,结识一群立志报国的同龄人,大家聚在一起,结社作文,整日里想的都是如何重整乾坤、澄清天下,他也觉得自己的人生和前途都光明阔大了起来,连同着帝国裹缠着余晖的夕阳,也仿佛是朝阳一般。
回到家中,却是当头一棒‐‐结发的妻子病逝。
他早该想到这是某种预兆,却仍执迷不悟。
先贤所讲的&ldo;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&rdo;其实该倒过来才对。
一个男人,只有心里先想着国与天下的时候,才会真的下决心做个好人,做个好丈夫好父亲。
他不顾家里的反对,迎娶冬荣进门。
一个小门小户商贾之家出来的姑娘,打动他的不过是,她在一众缠脚盘髻的旧式女子当中,会不动声色优雅自如地吃西餐而已。
最终治国平天下的幻梦还是破碎了。
旧朝大厦已倾,紫禁城作了焦土废墟,父亲一病不起,不久便撒手人寰,城头升起五色的旗帜,行的尽是西方那一套,但莫名的,他觉得那不是他的国,不是他的天下。
他是遗老,是被流放的旧民。
他龟缩进了一方小院当中,鸦片的烟雾吊着他残喘的最后一口气。
他不想修身,也不想齐家了,偶尔的触动,只不过是如灰烬里那一星微末火光的本性罢了。
他心想,就这样罢。
林老爷叫冬荣将屉子里的仅剩的鸦片膏拿来,冬荣将那一方小铁盒子攥在手里,侧脸泪眼朦胧地看着他,微微摆首,似是胆怯和劝慰。
林老爷忽地笑了,他沙哑的嗓子像风吹过破漏的窗纸:&ldo;死是迟早的事,何必急在这一时?&rdo;
冬荣听了,哭得哽住了一切该说出来的劝谏的话,浑然不像她平日那样精练能干。
林老爷叹了口气,缓慢道:&ldo;冬荣,你过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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待冬荣坐在床头,遮住了半面煤油灯的光亮。
林老爷伸出手,她俯身去迁就他的动作。
林老爷用干枯的手掌根去蹭她脸上混了脂粉的泪水,将散落的鬓发夹在她耳后,借着微弱的灯光,又细细瞧了一番,他呼出一口气:&ldo;冬荣,这么多年,是委屈你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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冬荣的眼泪掉得更凶,一颗一颗往下砸,在被褥上洇开湿印子,她拿手去抹,却听见林老爷轻声念道:&ldo;仓庚于飞,熠耀其羽。
之子于归,皇驳其马。
亲结其缡,九十其仪。
其新孔嘉,其旧如之何?1&rdo;他想起冬荣嫁进林家时也不过十六岁,在这深宅大院里生生熬了一轮的年岁,如今似乎也不曾减容光半分。
但他老了,先她一步白首了,也要先她一步入黄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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