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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○年土地改革订成分,三十出头的年青庄稼汉子吕克俭,半年时间,把一头黑乌乌的短头发熬煎得白了多一半,变成青白相杂的青丝蓝短毛兔的颜色了。
谢天谢地,土改工作组里穿灰制服的干部,真正是说到做到了实事求是,给他订下了富裕中农的成分,而终于保住了现有的土地、耕畜和三合院住房。
他拍打着青丝蓝兔毛似的头发,又哭又笑,简直跟疯了一样,只要不被划成地主或富农,把这一头头发全拔光了又有啥关系!
万万没想到,十来年后又来了“四清运动”
。
这一回,历时半年,吕克俭的青丝蓝兔毛似的头发脱落了一多半,每天早晨洗脸时,顺手一搓,头发茬子刷刷掉在水盆里。
吕家堡原有的三户富裕中农,一户升为地主,一户升为富农,两位已经佝偻下腰的老汉,被推到那一小撮的队列里去了,作为惩罚,每天早晨清扫吕家堡的街巷。
谢天谢地,吕克俭又侥幸逃脱了,仍然保持着原有的上中农成分,这一回,他没有丝毫的心思去感激那些“四清干部”
的什么实事求是的高调了。
没有把他推到地主富农那一档子里去,完全出于侥幸,出于运气,从贴近工作组的人的口里传出内幕情报,说是为了体现政策,不能把三户上中农全部升格为地主富农,必须留下一户体现政策,不然,吕家堡就没有上中农这个特殊地位的成分了。
“四清运动”
结束后,吕克俭摸着脱落得秃秃光光的大脑袋,对老伴闪眨着眼皮,说出自己的新的人生经验:“你说,工作组为啥在三户上中农成分里,专选出咱来‘体现政策’?咱一没给工作组求情,二没寻人走门子,为啥?”
老伴不答,她知道他实际不是问她,而是要告诉她这个神秘的问题,果然,吕老八很得意地自问自答:“我在吕家堡没有敌人!
没有敌人就没有人在工作组跟前乱咬咱,工作组就说咱是诚心跟贫下中农走一条道儿的。
因此嘛!
就留下咱继续当上中农。”
这是吕克俭搜肠刮肚所能归结出来的唯一一条幸免落难的原因。
得到这个人生经验,他无疑很振奋,甚至抑制不住这种冲激,跑到院子里,把已经关门熄灯的儿子和媳妇以及孙子都喝叫起来,听他的训示:
“看明白了吗?甭张狂!
你只要一句话不忍,得罪一个人,这个人逢着运动咬咱一口,受得!
人家好成分不怕,咱怕!
咱这个危险成分,稍一动弹就升到……明白了吗?咱好比挑了两筐鸡蛋上集,人敢碰咱,咱不敢碰人呀!
我平常总是说你们,只干活,甭说话,干部说好说坏做错做对咱全没意见,好了大家全好,坏了大家全坏,不是咱一家受苦害,用不着咱说长道短。
干部得罪不起,社员也得罪不起。
咱悄悄默默过咱的日月,免遭横事。
这一回,你们全明白了吧?不怪我管家管得严了吧?”
一家人全都信服老家长了。
“四清”
收场,“文革”
开锣,吕家堡村的工分一年年贬值,成分却日渐升价。
贫农下中农的成分越来越值钱,地富成分且不说,中农也不大吃香了,上中农几乎无异于地主富农。
吕克俭为三娃子的媳妇就伤透脑筋了,旁的条件且不谈,一提上中农这个成分,就使一切正常的女子和她们的家长摇头摆手。
谁也拿不准,说不定明天开始的某一运动,就轻而易举地把上中农升格成富农或地主了,谁愿意睁眼走进这种遭罪的家庭?眼看着三娃子上唇的汗毛变成了黑乎乎的胡须,脸颊上日渐稠密地拥集起一片片疥子疙瘩,任何做家长的都明白孩子的身体发育到了该结婚的紧迫年龄,却只能就这么拖着……谢天谢地,杨家斜村突然来了这个陕北闺女,不弹嫌上中农成分,他抓紧时机,三下五除二,当机立断,办了。
经过对新媳妇进门来一月的观察,克俭老汉发现,这娃不错,勤苦,节俭,似乎是意料中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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