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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文化大革命”
结束后,我母亲重返北京路幼儿园,并很快升作园长。
老师、阿姨大部分都已换了新人,新颜旧貌一同呈现在人们眼前,我母亲感慨万端。
这是一个思想解放的时代,我母亲自觉她苦难深重,她必须说话,她要找到一个突破口伸冤报仇宣泄自己。
在这个时代我母亲仍然选择了1958年陈非的死,因为幼儿园新来的老师和阿姨都曾向园长提及园内为何不设滑梯。
这正好给我母亲提供了机会,她在大大小小各种会议上讲述30多年前那个倒霉的下午,她不再提及陈非手中的英国铁皮猴,她只说堆在滑梯下的那堆废铁。
她说这分明是整整一个时代的荒唐导致了一个孩子的死。
假如没有大跃进,幼儿园就不会大炼钢铁;假如不大炼钢铁,滑梯下的糙坪上就不会有废铁堆出现;没有废铁堆,就算一个孩子不慎从滑梯上摔下来,也并不意味着非死不可。
我母亲的听众都认为她的分析是深刻的,这是一个荒唐时代才有的荒唐悲剧,所有的人由此更加庆幸那个时代的终告结束。
我母亲并且以此教育年轻的教师,幼儿园工作的中心只有一个,便是一切以孩子为中心,因为孩子是一个民族的未来。
我决不想说我母亲在讲假话,可我又知道她说的不真。
陈非死于我的妒嫉之手,这件事却可以和每个时代紧密相联,惟独与我无关。
我真不知这是上苍对我的厚爱,还是上苍对我的调侃。
我慢慢长大起来,有时我憋得难受,我很想和我母亲摊开此事,但我们之间注定没有共同面对此事的可能:或者我也想临阵逃脱,或者我母亲也想终生回避。
我慢慢长大起来,知道了我母亲孤身一人的诸多苦恼。
我很想让她组织一个家庭,找个好脾气的男人。
可我母亲是个有传闻的人,许多人都知道她曾举刀砍断过前夫的手指。
谁敢指望和这样的女人在一起生活呢?我母亲似乎也深知这点,她曾对我说过,要是再结婚,她还是跟我父亲最合适。
可我父亲早就有了新家庭,并且他的新生活也不像我小时候和我母亲诅咒过的那样“好不了”
。
他的新家庭挺好,据说我父亲在他的新太太跟前从不大嚷大叫。
这信息肯定让我的母亲失望,有时候她会突然冒出一句:“这真叫做卤水点豆腐,一物降一物啊。”
我知道她在说什么,也不搭腔,意思是让她正视现实,用当时流行的说法叫做“一切向前看”
。
我不清楚我母亲最终朝哪个方向看的多,我只知道不久之后她便开始与棉被恋爱,她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采买棉花、采买被里被面和fèng被子上。
她告诉我说,这世界上什么都是靠不住的,能给你温暖的只有棉花。
她说“韩桂心你不知道啊,那年在黑石头村冷得我受不了时,我就想象以后我如果有了钱,就拿它全买了棉花全做了被子,做一屋子棉被,任凭咱们娘儿俩在被垛上打滚儿。
任凭天再冷、雪再大,再需要咱们去哪个村儿,咱们拉上它一车被子!
韩桂心你不知道我真是叫冷给吓怕了。”
我对我母亲说现在不是从前了,没有人逼你到乡下去,做那么多被子有什么用呢?我母亲就像没听见我的话一样,继续她的“棉被狂”
运动。
她选择的被里被面都是纯棉的——百分之百tton,被套更要纯棉,她排斥现在流行的太空棉、膨松棉之类,她说它们不可靠。